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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說天地 : [短篇]沒關係,我陪你.....

發表者 討論內容
冷日
(冷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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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短篇]沒關係,我陪你.....
第一次遇見阿勇仔,是在AIDS病房那個老舊,陰暗,帶著霉味的角落.....AIDS病房?
沒錯,就是實習醫師抽籤時的籤王,大家最不願意去的地方。
雖然接受了那麼久的醫學教育,可是當一旦必須面對承受HIV病毒感染的威脅時,什麼醫學倫理,希波克拉提斯誓詞,一概與AIDS抵觸無效。
實習醫師們抽到這支籤時,一定頓時滿堂鼓掌喝采,因為籤王又少了一支。
不要拿「醫師應該不分病人疾病的付出照護」來教訓我。
如果醫師真應如此,先請那些在醫學中心位高權重的大教授們,教導我為什麼不把這些免疫系統受損,極易受感染的病患搬進嶄新的醫療大樓,而要將他們藏在舊建築陰暗霉溼的角落?
如果醫師真該平等的對待病患,請先告訴我有沒有那一家教學醫院,願意把AIDS病房擺在專供服侍達官顯要的VIP病房旁邊?
如果沒有,就請先扯下所謂醫療道德的光環。
至少對我而言,Hippocratic Oathmeansalway shypocritical……
而我,就是那個使得滿堂喝采,抽中籤王的傢伙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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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踏進AIDDS病房時,真的覺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,好像連一張紙一支筆都沾滿了病毒。
就在明知不會如此被感染的理性與非理性的憂慮之中,來到了阿勇仔的床邊。
看見的正是一副想像中AIDS病患的軀體:
瘦削,蒼白,虛弱,最重要的是,眼底的絕望與冷漠。
經驗告訴我,病患可以瘦削,可以虛弱,但是一旦眼神中失去了生命的光采,就真的即將失去一切。
「你好,我是這兩個星期負責照顧你的醫師,有任何的問題都可以找我……」
扮著例行公事的職業笑容,我開始了和自己醫療生涯中第一個AIDS病患的對話。
阿勇仔的反應正如我自他眼神中的揣測,一樣的冷漠、忽視,與自我隔離。
而我也照本宣科的完成了對他的例行檢查與巡視。
回到護理站,翻開阿勇仔厚厚一疊的病歷,習慣性的翻開第一頁,想要細細的探索每一位病患的病史。
「你在看阿勇仔的病歷啊?」
一位護士同仁探過頭來。
「那麼一大疊你要看到什麼時候?」
正抬起頭想回應她的好意時,迎面走來一位面貌秀麗,打扮入時的少婦,帶著親切的微笑,熟稔的和工作中的護理人員點頭招呼,
然後對著我說:
「您就是現在照顧我先生的醫師嗎?我先生要我謝謝您,他說您打針 (靜脈留置針,即一般俗稱軟針) 的技術不錯,一針就打上,而且不會痛…」
我根本不知道她先生是那十幾位病患中的那一個,但還是反射的浮現應酬式的笑容回應她。
「你不知道她是誰?」
剛才那位護士小姐詫異的問我。
「她就是你手上那本病歷的主人, 阿勇仔的老婆--勇嫂仔啦!」
「很漂亮對不對? 而且氣質好好, 對我們又都很客氣……」
她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一絲好奇。
「才不像其他AIDS病患的家屬, 要嘛不是把病人丟在這不聞不問,就算偶爾來也怕得要死, 一個個躲得遠遠的……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勇嫂仔會這樣死心塌地. 日以繼夜的照顧患了AIDS的老公吧!」
我一面點頭,一面看著翻開的病歷首頁--
『IVDrugabuse(靜脈毒癮)』
看見既往病史上的這幾個字,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。
「靜脈注射毒品感染的啊?」
帶著一絲不解,我偏著頭問著那位曾經是年度醫療奉獻獎得主之一的護理同仁。
「唉,算了算了,還是我跟你講比較快,省得你去看那厚厚一大疊病歷……」
於是,接下來半個鐘頭,我專心聽著我的第一個AIDS病患--
阿勇仔的病史和屬於他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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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阿勇仔原來是個白手起家,肯拼肯幹的有為青年。
從黑手做起,到汽車零件買賣,阿勇仔在短短幾年內,創立了屬於自己的事業。
意氣風發的阿勇仔,乘著泡沫經濟的順勢,很快的累積了自己的財富和社會資源,加上人長得又高又帥,阿勇仔當時真的是商場逢源情場得意。
天性豪爽耿直的阿勇仔,從來不會忘了過去的朋友,朋友只要有困難而來向阿勇仔伸手,阿勇仔幾乎都是傾力幫忙。
可是隨著泡沫經濟的幻滅,阿勇仔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,事業也開始面臨危機。
當他開始需要朋友的幫忙與協助時,哪些以往他救助過的所謂朋友卻一個個冷言冷語相向。
阿勇仔不得已只好轉向地下錢莊週轉,而地下錢莊吸血鬼般的利上滾利卻壓得阿勇仔更喘不過氣來。
終於,阿勇仔的事業,就在這些朋友的袖手旁觀與地下錢莊的虎視眈眈之下垮了。
而阿勇仔也在遭受朋友背叛與初嘗人情冷薄之後,開始自我放逐不久之後,便在地下錢莊那票人的慫恿之下,染上了靜脈毒癮。
而勇嫂仔就是在這種情境下認識了阿勇仔。
說勇嫂仔是阿勇仔生命中的天使,真的一點也不為過。
據說他們認識的時候,阿勇仔真的非常的墮落潦倒。
可是勇嫂仔卻能看穿在那一面滿受創傷的銅牆鐵壁之後,阿勇仔依然擁有那顆善良純潔的心。
天使般的勇嫂仔就這麼一點一滴的熔化了阿勇仔,也重新燃起了阿勇仔對生命的希望與自我的肯定。
就在勇嫂仔的鼓勵與支持之下,阿勇仔重回最拿手的黑手工作,打算東山再起。
當然,你可以想像,遇見這樣重新照亮自己生命的人,阿勇仔很快就瘋狂的愛上了勇嫂仔。
勇嫂仔沒有拒絕,只是要求阿勇仔在向她求婚之前,先完成一件事──戒毒。
愛情的力量是如此的偉大。
當阿勇仔聽見這個條件之後,短短三週內,就把多年的毒癮戒得一乾二淨。
沉醉在愛情的滋潤與重生的喜悅,阿勇仔似乎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。
對未來滿懷憧憬的阿勇仔,更是日以繼夜的苦幹實幹,很快的就又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小店面,而勇嫂仔也在這個時候,答應了阿勇仔的求婚,願意在人生的旅途上和他相扶持.
這世界的一切,在阿勇仔的眼中,似乎又變得如此美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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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就在他們準備著結婚的一切時,婚前健康檢查的通知卻告訴阿勇仔,他已經遭受了HIV病毒的感染。
任何人都可以想像,這對阿勇仔和勇嫂仔是多麼大的打擊。
生命中即將綻放的花蕊,就這麼被連根拔起……
但是,勇嫂仔只是淡淡的對阿勇仔說了一句:「沒關係,我陪你。」
在沒有任何親友知道事實的情形下,他們倆還是大宴賓客的結婚了。
婚後不久,阿勇仔就病發住院。
在AIDS病房進進出出了好幾次,卻是一次比一次瘦削和衰弱。
每次病況改善出院後,據說阿勇仔都還是不眠不休的工作,想把握住剩餘短暫生命中的每一秒,為他和勇嫂仔共築的家園多奠下一分基礎,卻又禁不起過度的勞累而再度病倒住院。
這次入院,阿勇仔的病況比以前都糟,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還有機會出院。
勇嫂仔一如最初,瞞著夫家和娘家所有的親友,只告訴他們阿勇仔得了肺炎,卻得面對夫家長輩們的閒言冷語,說勇嫂仔八字不是剪刀柄鐵掃帚,就是狐狸精,不然那有好好一個壯碩的大男人,結婚不到三年就瘦得不成人形,而且連個子兒也生不出來。
不僅如此,勇嫂仔還是要獨自擔負起店裡的一切打點,期望能早日將地下錢莊的欠債還清,不要再被滾雪球般的利息拖累。
「但是…」我打斷護士小姐的話,總覺得心裡有個好大的疑問。
「為什麼勇嫂仔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?」
「誰說她不難過?」
護士小姐張大了眼睛說。
「其實勇嫂仔常常在阿勇仔睡了之後,半夜偷偷跑來護理站掉眼淚。
只是勇嫂仔告訴我們說,儘管她為了阿勇仔背負了這麼多,可是她知道阿勇仔曾經為了她振作,為了她付出,就算阿勇仔今天因為毒癮染上AIDS,只要當初阿勇仔願意為了他們的愛而勇敢戒毒,那就夠了……」
我忽然啞口無言以對。
想像著勇嫂仔在阿勇仔剩餘的一分一秒中,依然如和煦的春陽般溫暖著阿勇仔,卻把艱辛孤寂的寒冬留給自己。
「那就夠了……」簡單四個字,可是卻真的好深好深……
那天之後,每天例行查房時,總免不了多看阿勇仔一眼。
說不上是特別關心,卻比較像是對他們所付出與曾經經歷的一切致意。
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,阿勇仔的病況卻是一天比一天嚴重。
我到阿勇仔床畔去探視他的次數也愈來愈頻繁。
隨著靜脈注射的增加,阿勇仔手腳已經快找不到可用來打針的血管了。
每次靜脈留置針需要更新時,總要翻來覆去找遍全身,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可以打針的地方。
一天下午,當我已經費了快半個小時卻依然找不到一處可以打針的地方時,
阿勇仔忽然平靜的對我說:「不用找了,我不想再打針了。」
我驚愕的抬起頭,望著他那空洞冷漠的眼神與深陷瘦削的雙頰。
「為什麼?」我理所當然的問他。
阿勇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,反問我一句:
「你看我最快下星期會不會死?」
我愣住了,不知道要如何回應這樣的問題。
「其實我真的好恨好恨……」
阿勇仔望著窗外初秋湛藍的天空,淡淡的說。
「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吸毒,為什麼要墮落;恨自己為什麼要拖累自己心愛的老婆;恨自己為什麼不趕快死,不要再麻煩大家……」
我不想說一些虛偽矯情的安慰,因為阿勇仔和我都知道他一定會死,而且很快。
不想安慰他的另一個原因是,在那一刻我忽然發現,如果我是阿勇仔,如果我也必需面對自己心愛的人承受這麼重的負擔,我可能也會說同樣的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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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阿勇仔開始拒絕任何的治療,也不再願意進食。
不管勇嫂仔如何勸說,阿勇仔還是一樣的冷漠及堅決。
勇嫂仔哭著跑來找我們,希望醫師或是護士們能去勸勸他。
「哎,我看還是你去好了,阿勇仔好像比較願意聽你的……」
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。
「我去?」
當一個醫療人員發現,如果他站在病人的立場, 也會作出相同的決定時,又怎能很虛假鄉愿的期望,並說服病患繼續接受病毒的折磨,只為了社會主流價值向來認為,醫療人員就是應該鼓勵病患勇敢的活下去,不管他們精神或肉體上已經遭受多少折磨?
在走到阿勇仔病房的短短幾步路上,我努力的思索著這個問題……
「嗨!他們說你都不吃飯,不吃藥,也不打針了?」
我走進阿勇仔的病房,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他的床緣,很輕鬆的對他說。
阿勇仔撇過頭,
十月初過境的伯勞在尚未轉涼的初秋,沐著午後的陽光,吱吱喳喳的在枝頭上雀躍。
「她們叫我來勸勸你,說你可能比較聽得進我的話……」
阿勇仔還是不發一語的凝視著窗外。
於是我若無其事的說:
「可是我覺得好為難耶!因為我一直覺得,如果我是你,我應該也是會這樣做……」
阿勇仔這才瞪大了眼睛,詫異的回過頭來。
「為什麼?!」
「其實說真的,好羨慕你們夫妻倆……
人生一輩子之中能遇見自己願意完完全全付出的對象,也曾經真心真意的付出過,真的是一件很令人羨慕的事。」
我誠懇的對著阿勇仔說,可是不曉得怎麼了,自己說得有點結巴,有些心虛。
心裡有另外一個不屑的聲音在問我自己:
「是嗎?當如此迫切的面對死亡的時候,你還能這麼從容的這樣告訴自己曾經愛過就夠了嗎?
如果不行,那你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,想用這樣的話來勸人家?……」
所以我也愣在那,老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空氣中瀰漫著病房陰沈的霉溼味與有點尷尬的沈默。
「其實,……」
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:
「我知道就算我是醫師,也沒什麼立場和資格和你談論死亡的問題。因為不管我對你說什麼,你都大可以回我一句:『反正要死的又不是你。』」
阿勇仔眼睛瞪得大大的,大概沒想到我會忽然轉一百八十度的這樣對他說話。
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,我們沒有人會因為你得了AIDS就看輕你,也從來不會認為AIDS是對同性戀或吸毒者的天譴。
如果這世界上,真的因為做了那些事就應該得那些病的話,那麼那些貪官污吏,早該萬病纏身橫死街頭了,不是嗎?」
阿勇仔笑了,很難得的笑了。
「不過說真的,你們夫妻倆真的很讓人感動。
我也知道你不吃飯不打針是為了希望自己早點結束生命,不要再拖累你太太。是不是?」
阿勇仔點點頭。
「我想你很清楚自己會死,而且應該不久。
可是我也會死啊,就算比你多活個幾十年,我也一樣會死。
我也不想勸你要怎麼努力的延長自己的生命,反正你本來就有權決定自己的生命要怎麼活,或是怎麼結束。
只是……讓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天,就替自己找個理由好好的活下去,好嗎?」
「為什麼不像窗外那片楓葉一樣,即使要凋落了,卻還是那麼的美好?」
我對著阿勇仔眨了眨眼,走出了他的病房。
隔天,護士小姐告訴我,阿勇仔半夜忽然爬起來要東西吃,而且希望值班醫師再幫他打針。
我笑了,因為我知道阿勇仔找到了讓自己多活一天的理由。
很快的,在AIDS病房的實習期滿,我也輪調到其他的單位,繼續我的實習醫師生涯。
之後偶爾路過AIDS病房,我還是會過去探望阿勇仔,甚至如果他身上的點滴滴得不順,他還會要求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靜脈留置針重打一遍。
雖然阿勇仔的病情改善不多,可是我從阿勇仔的眼裡,又看到了生命的光采與鬥志。
我知道阿勇仔還不會死,至少不會那麼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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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業後我在金門服醫官役,奉派兼任防區戒毒班的授課教官。
那是把各部隊中,所有曾犯煙毒前科或自承有吸毒習慣的弟兄們集中起來,利用團體生活和教育,期待他們能早日脫離毒癮的單位。
戒毒班所在的位置僻靜而優美,每次下午去授課,我都寧可犧牲午休時間,自己捨車徒步前往,只是為了能在路上那一片楓樹林中悠閒的漫步。
那個深秋,在去戒毒班授課之前,輾轉從以前的那些護理同仁的來信得知阿勇仔已經過世的消息。
據說阿勇仔走得很平靜,就那麼緊緊的握著勇嫂仔的手,像任何一部電影情節般的陷入昏迷後過世,沒有一般AIDS病人,因為卡波西氏肉瘤出血或其他併發症所造成的苦痛。
我微笑著平靜的闔上信箋,輕輕的嘆了一口氣。
就好像送走了一位遠行的好朋友,有點不捨,有點懷念,卻帶著更多更多的祝福。
走進戒毒班的教室,面對的依舊是那一張張年輕、叛逆、急於成長卻不小心絆了一跤的面孔。
走上講台,攤開那一疊制式的講義,拿起粉筆,轉身正想寫下授課的主題時,不小心映入眼角的是那一片秋色,就像當初阿勇仔窗外一般湛藍的天空,一樣醉人的楓紅,與一樣在冷冷的枝頭雀躍的小侯鳥。
我微笑著想起了阿勇仔。
丟下粉筆轉過身,砰然闔上講台上那一疊資料。
「你們之中,有女朋友的請舉手!」
那些年輕的弟兄們詫異的彼此看了看,搞不清楚為什麼我要問這個問題,卻也幾乎全都舉了手。
「謝謝,請放下……那麼你們之中,覺得自己真的很愛自己女朋友的請舉手!」
台下沈默了一會兒,稀稀落落的有些人舉起了右手。
我笑了笑,開始平靜的對著那一群年輕的弟兄述說著阿勇仔的故事。
看著那一對對桀傲不馴的眼神為之動容,有人甚至還紅了眼眶。
望著窗外枝頭上的最後一片楓葉,我想,阿勇仔應該不會太介意我把他的故事,告訴這些一樣曾經跌了一跤的生命吧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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